【抢救迁台历史记忆库-2】一个外省第二代的清明记忆

编按:凋零不可逆,抢救不容缓,两岸故事在时间的字句中飞奔。沈春池文教基金会「抢救迁台历史记忆库」计画,期能为大时代的悲欢离合留存历史见证,珍藏可歌可泣的「我家的两岸故事」。

「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,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」,我很小的时候,常听父亲用浓浓的乡音吟诵杜牧这首「清明」的七言绝句,不知不觉就朗朗上口了。

父亲和绝大多数的外省人一样,只身在台,基本上,无墓可扫。清明对我们家而言,是个陌生的节日。父亲经常吟诵清明这首七言绝句,应该是这首诗触动了父亲少小离家,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伤痛吧!

两岸隔绝的年代,禁止书信往来,思乡思亲,是为人子女无法说出口的哀痛。我至今仍然记得,念小学时,半夜里,父亲常会瞿然惊醒,凄厉地哭喊著祖母——姨耶(湖北家乡话喊母亲为姨)那样的嘶喊,是父亲思念母亲的呜咽,也是父亲永远的梦魇。直到我们兄弟姊妹长大后,他乡已成故乡,父亲终于放下心中那块大石头,午夜里,不再惊惧,不再呜咽!

是思亲情切,也是移情作用,爸妈结缡后,父亲一直都把外公当作自己的父亲奉养。我们小时候,家境还算优渥,小弟尚未出生,一家六口住在长春路上有庭院的「豪宅」里。除了刮风下雨,每个星期天,外公都会从板桥搭乘公路班车,辗转来到家里吃中饭,母亲备菜,通晓日语的父亲总会预备一瓶红露酒或是啤酒,与外公浅酌聊天。

盛夏的午后,酒足饭饱的外公,惬意地躺在葡萄藤下的竹椅上,微风轻拂,大王椰摇曳,发出沙沙的声音,不一会儿,轻微的鼾声,夹杂着我们兄弟姊妹的嘻笑声,伴着外公进入梦乡。爸妈陪着外公用餐浅酌,外公在葡萄藤下酣然入睡的镜头,在我小小的心灵里,孝顺一词,霎那间,变得那般真实。

念研究所时,外公因糖尿病过世,安葬在小格头的公墓。印象中,仿佛是隔年清明的前几天,我陪着母亲去给外公扫墓。我和母亲搭乘往坪林的是宜兰的公路班车,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小格头的公墓。墓园里荒烟蔓草,好不容易找到外公的墓碑,点上香烛,找了根树枝将墓碑前的方圆之地,略略清扫一番,算是我清明扫墓的初体验。

大概是交通不便的原因吧  从那回后,我们再也没有去外公坟上扫过墓了。不扫墓,但爸妈找人照着照片,画了一幅外公的遗像,镶了框,搁在家里,提醒我们时时纪念阿公。

任职媒体时,有一回,奉派去宜兰采访当时的宜兰县长陈定南;我驾车前往,路过小格头时,特地将车停在路边,走进公墓,试图寻找外公的佳城,无奈,及腰的野草丛生,墓碑倾颓,根本无法辨认外公最终的归属之地了。

说起来,我清明扫墓的体验,还得等到婚后。       

我与妻结缡前一年,岳父病故。安葬在北宜公路上浙江同乡会的花园公墓,距离外公的墓地不远。婚后,特别是两个孩子出生后,清明扫墓,成了我们春假里重要的行程。孩子还小的时候,丈母娘身体尚称矫健,清明扫墓,我们总会带上外婆一块儿去看孩子的外公。

老丈人的墓地,简洁大器,高墙上还刻有时任总统蒋经国、副总统李登辉的挽额。墓碑上,除了老丈人的名讳外,还预先用红字刻上了丈母娘的名字,墓穴也预留了丈母娘百年后的寓所。想来,是取「生前同衾共枕,死后同穴合葬」的意思吧!

二0二一大年初三,丈母娘以百岁高寿仙逝,原想与老丈人合葬。不料,花园公墓因邻近水源区,基于环保,政府已明令不准土葬。丈母娘的骨灰坛只能寄住在几年前新修的灵骨塔,与昔日老伴遥遥相望。

老丈人的墓前,左青龙、右白虎,青山环抱,气象万千。每回,带孩子们去探望他们从未谋面的外公时,除了焚香祭祷,鞠躬致敬外,我们也会眺望周遭山林,摄影纪录。对我们而言,清明扫墓,是慎终追远、是缅怀先人,也是寄情山水、洗涤心灵的时刻。

早些时候,上山扫墓后,回程总会到一家名为东兴楼的餐厅,享用他家的土鸡和溪虾。二00二年,丈母娘中风,我们不再带丈母娘上山扫墓了。又过几年,孩子大了,忙自个儿的事,我和妻年近耳顺,体力日衰,上山扫墓的频率愈发地少了,再也没机会品尝东兴楼的土鸡和溪虾了!二0二一年,我和妻恭送丈母娘的骨灰坛上山,回程经过东兴楼,那些年,带丈母娘和孩子上山扫墓的镜头,一幕幕地在脑海里回转,喟然而叹!

回头说说清明赴大陆扫墓的记忆。

92年,两岸开放交流后,母亲陆陆续续和友人同学结伴前往北京、上海、杭州、云南等地观光。偏偏,祖籍湖北的父亲一直不愿返回老家探亲,也很抗拒参加旅游团到大陆观光。每回,我们劝他回大陆走走看看,父亲总是说:爸爸年轻的时候,跑多了!都玩遍了!不去了!祖父祖母都不在了,回去有什么意思?

父亲年少留日,抗战八年,有家归不得。抗战胜利,父亲返国后,转道上海,参与遣返日本战俘的工作,想必父亲在上海留下许多年轻时代回忆吧  也因此,每回我赴上海洽商返台后,父亲总要谆谆询问——外滩现在是什么个样子?百乐门去过吗?四川路那个邮局,你知不知道啊?缘于此, 我一直相信,在心灵深处,父亲是想回大陆、特别是上海的。

二00三年,离家半个多世纪的父亲,好不容易点头答应和母亲随我们同游上海,不料,台胞证办妥了、机票都预定了,父亲却忽然罹患重病,几经检查,查不出病因,做了核磁共振,也找不出病灶。我们兄弟四人怀疑,父亲的病,是心病,要不是近乡情怯,心愿未了,要就是返乡之旅的建议,勾起了父亲半世纪颠沛流离的种种,忧虑成疾。

那年金秋十月,我瞒着父亲,央求住在上海的考祥表哥,领着我第一次造访了九江。我拜会了在九江水蓉表姊、也见到了在彭泽的堂兄朝义兄嫂等人。他们七嘴八舌、争着和我诉说解放后家族的种切遭遇,也陪着我爬上彭泽火炬中学后山上的祖母墓前,焚香叩头,祈求祖母原宥父亲无法承欢膝下的不是。初次返乡扫墓,表姊表哥、堂兄弟姊妹,没人埋怨父亲留日以及远赴台湾给家族带来的麻烦,也没人提出甚么不近情理的要求;有的,只是对台湾的好奇,以及祝愿父亲早日康复、返乡祭祖的期盼。

回到台湾后,我跟父亲报告了这趟的扫墓寻根之旅,出示了我在祖母坟前焚香叩头的照片,也详细叙述了在九江和彭泽亲人得近况。父亲默默地听着,积压许久的眼泪,扑簌簌地流了下来。说也奇怪,从那天起,父亲的病,不药而愈。一段时间后,父亲嘱我,每年清明可代表他返回九江彭泽扫墓,并说,他心愿已了,年事已高,就不要再提回大陆的事儿了。

谨遵父亲的嘱咐,二00四年起,每年的清明,我都代表父亲,回到祖母长眠的古老县城——彭泽,叩首扫墓,也向英年早逝的三爷(三叔)、三婶献上一柱馨香。

犹记第一次的清明扫墓之行,春雨绵绵,乡间小路的两旁,尽是黄澄澄的油菜花海,农家老宅,斑驳的大门,春节贴上的繁体字春联,红艳艳地迎风招展,路上行人,扶老携幼,拿着红黄蓝绿的纸花,挈著大大小小的塑胶袋,赶着去做清明(江西当地用语),我惊讶地发现,慎终追远的传统早已从文革的噩梦里苏醒了过来!

之后,清明回彭泽扫墓成了我每年重要的行程。做清明的活动,向来都由三爷的长子——朝义哥主持。朝义哥会很贴心地迁就我的时间,召集住在九江和外地打工求学的家族成员,备妥奠仪、香烛炮竹,准时赶赴火炬中学校门口集合,上山扫墓。

祖母的墓,是朝义哥和堂弟们从九江「护送」来彭泽安葬的。墓地的所在,既非公墓,也非私人墓园,而是山头竹林深处辟出的空地。从山脚下上到墓地,茅草杂树丛生,无路可循,遇到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,小路泥泞不堪,扫墓人还得躬著身子,抓着一旁的草丛树枝,蜿蜒向上,虽说辛苦,倒也能让人发思古之幽情,益增慎终追远的感怀。

二0一六年农历春节前,朝义哥溘然长逝。扫墓当天,雷电交加,天色晦暗,上苍有情,当为朝义哥的逝去哀恸吧。遍插茱萸少一人, 跪拜在祖母墓前时, 朝义哥红扑扑的脸孔,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。

二0一七年春节过后不久,照顾爸妈的菲籍外佣,逃逸无踪。父亲聘雇外佣的资质遭到冻结。彭泽的清明扫墓,我被迫缺席了。清明假期,窝在台北,春暖花开,艳阳高照,思想起前一年扫墓后的第二天,和煦的春阳,盛开的桃李樱杏,伴着我浏览九江的南湖公园,伴着我走进物产丰盛的菜市场……忽觉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矣!

家族的上一代,一步步地退出了舞台,新生的生命,一点一滴地注入了新的希望和力量。十余年来,我在江西的二、三线的城市里,目睹了古老文化的苏醒,目睹了一个圆梦的过程!

二0一八年清明,我依约返回彭泽扫墓,不知怎地,行程中,心里头总有一丝怅然和空洞。返台后,我在脸书接连写了十来篇「清明浔阳江畔偶拾」,记叙回乡扫墓的这些年来,古城九江的苏醒、繁荣与人文的变化,虽是一地一城的兴衰,却也照应着大时代的美丽与哀愁。

二0一八年六月二日深夜,父亲逝世。我们遵从父亲的遗嘱,将父亲遗体火化后,骨灰罐安置在六张犁的慈恩园里。父亲走后,母亲哀痛逾恒,身心迅速衰退。二0一九年清明,原想是不是应该飞赴彭泽,跟祖母汇报父亲过世的讯息,最终,我选择了留在台湾,陪侍母亲度过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。那年的清明,我们依然无墓可扫,有的,是对父亲满满的思念。

二0二0、二0二一,连续两年,新冠肺炎肆虐全球,两岸隔绝,返回九江扫墓的行程,只能中辍。

今年(二0二二)农历大年初二,回娘家的日子,母亲抛下我们兄弟姊妹和她心爱的孙儿与曾孙,去天国和父亲团聚了。2月22日、星期二,母亲的骨灰,移灵慈恩园,长伴父亲。即将来临的这个清明,是爸妈走后的第一个清明,我们依然无墓可扫,有的,是对爸妈无尽的思念。

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……。我的清明记忆,属于一个外省第二代、芋仔番薯的清明记忆。记忆里,充满了无限的生气与哀愁。那样的生气与哀愁,恰恰映照着我们所属这个时代的兴替与悲欢离合。

本文取自《台北旧事──一个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记忆》专书

本专栏与财团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会合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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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始新闻来源 【抢救迁台历史记忆库-2】一个外省第二代的清明记忆 台湾邮报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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