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抢救迁台历史记忆库-3】追忆在长春路生活的日子

编按:凋零不可逆,抢救不容缓,两岸故事在时间的字句中飞奔。沈春池文教基金会「抢救迁台历史记忆库」计画,期能为大时代的悲欢离合留存历史见证,珍藏可歌可泣的「我家的两岸故事」。

完成「梦回昔时边缘地带的通化街老家」一文后,小学同学昭祥留言「我忘不了的是长春路上的宅第!」昭祥和我是小时候的邻居兼同学。他说,他怀念他家的老屋,也忘不了我家在长春路的大宅。长春路的老宅,周遭尽是政府官员和美军顾问团的宿舍,日式木造房屋,很旧,庭院很大,昭祥一言,唤起了我儿时模糊的记忆。

到底是什么时候搬到了长春路的,我毫无印象。只记得,幼稚园毕业、要上小学前,父亲将老旧的房屋做了一番整修,打掉了原有的大门,改成一面左右对开、带有铁栓的大门,门柱和门楣是洗石子的,门楣底下安装了日光灯。大门平常不开启,遇有车辆进出、搬运货物时才会开大门走大路。大门旁边,另外做了一个有弹簧锁的小门,供平日进出之用。

房屋修葺完工,正巧是我上小学报到注册那天,临出门前,背著书包,穿着制服,在新修的大门内留影。半个多世纪过去,照片泛黄,人像模糊,已看不清自个儿幼时的清秀模样。

改装后的庭院,除了2株原本就有的、高达2、3层楼的大王椰外,小门入口到客厅进门台阶前,种植了几株桂花、茶花和木槿,还搭建了一座葡萄架;大门入口,水泥铺成的「迎宾大道」直达台阶,两旁种植了夜来香。葡萄攀藤,覆蓋了整座葡萄架,叶荫叠叠,夏天午后,凉风习习,大王椰摇曳,葡萄架下,成了外公最佳的午憩场所。

民国39年,父亲和四叔逃难来台,不久,四叔染疫病故(我们长大后,拼凑若干蛛丝马迹,合理怀疑,来台时服宪兵役的四叔,很可能是白色恐怖的牺牲者。)父亲孤身在台,和母亲结缡后,侍奉外公如生父。那时,外公还在台北县政府服务,每个周末,父母亲都会邀请外公来家用餐,用餐时,父亲会奉上一瓶红露酒,餐后,微醺的外公躺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,酣然入睡。

迎宾大道的另一边,是一座铺了高丽草的花园。父亲不知从何处买来一组秋千,跷跷板,还有一个手摇的旋转椅,整个花园,就像是个具体而微的儿童乐园。小小的儿童乐园里,我和弟妹留下了许多儿时的记忆和影像。

长春路老家的庭院,是绝佳的赏月场所,也是元宵节玩花灯的好地方。小时候的台北,不似今日的酷热。中秋夜,夜凉如水,爸妈带着我们,在院子里摆上桌椅,月饼、柚子,举头望着月里嫦娥和月兔杵臼,听着父亲讲述儿时在武穴老家过节的日子,无比逍遥。元宵节当晚,父亲放完一串鞭炮后,我和弟妹,拎着彩色玻璃纸和竹篾扎成的飞机、轮船和关刀的灯笼,绕着院子游行,不出门,也能体会上元灯节的快乐。

在模糊又似清晰的印象里,整建后的「新房」,加盖了一间敞开的餐厅,餐厅临着后院那面,是一排落地窗,另一边,隔着一条颇长的走廊,则是客厅。餐厅里,父亲摆上了一张颇为气派的长条桌,足足可以容纳8到10人同桌用餐。

来过我们家玩的小学同学,除了在那小小的儿童乐园玩耍外,几乎都曾经在宽敞的餐厅里,尝过妈妈亲手做的小点心。暑假将尽,有些特别要好的同学也会相约到家里赶暑假作业,赶工的场所,首选餐厅那张长桌。

小学时,经常被指派参加国语演讲比赛。比赛当天,一大早妈妈就会去自家鸡窝那儿,掏出一个热呼呼的生鸡蛋,打散了,用开水冲开,加点冰糖,让我一口吞下,据说可以保养喉咙。接着,妈妈会坐在餐桌的一头,扮演听众,我则站在长餐桌的另一头,试讲给妈妈听。

那些年,父亲事业颇为成功,时常呼朋唤友来家打打牌、吃个便饭。气派的餐厅,正好派上用场。父亲在家宴客应酬,或是母亲亲自下厨,或是叫外卖。那时候的外卖送餐,老板或伙计都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盒,里头装着各色菜肴,打开木盒,摆上餐桌,一顿丰富的晚餐于是开席。

打麻将的人,其实不太在乎餐饮的内容,比较在乎的是茶水香菸是否供应无缺,在乎的是麻将间通风与否、温度是否宜人。新房子的客厅,方正又宽大,一边搁著钢琴、落地灯,和最新的飞利浦出产的落地豪华收音机与留声机;沿着2面窗户,是4把精雕的太师椅和茶几,边上还有一张厚实的书架,书架上,搁著好些日文杂志、儿童绘本和有注音符号的书籍。客厅中间,放得下牌桌和两张搁茶水与菸缸的小桌外,还容得下2张大塑胶澡盆,澡盆里放著一座小墙似的冰块,两架电风扇对着冰墙直吹。民国50年代初期,这样的麻将间,怎能不吸引人。

没有牌局的日子,客厅是弟妹练琴的场所,是我阅读课外书籍的地方,也是父母亲训诫我们兄妹的所在。冬天里,父亲便会拿出一个乳绿色、类似青花瓷的火盆,升起炭火,搁上一个圆形的铁架,一面烤火,一面烧着开水,等水烧开了便可用来冲自制的面茶。小弟出生后,火盆上换上了小弟的尿布和未干的衣物。隔年,父亲生意受挫,举家搬到通化街,火盆依旧在,炭火不再,再过几年,古意的乳绿色火盆,不知所终。

就像日剧里呈现的那样,大门穿堂,边上有一鞋柜,进了门,脱了鞋,换上拖鞋,还得上2个台阶,才算进了家。老家房子内室的地板,全是长长宽宽的双层木板条拼成的,深褐色的地板,打上蜡,光彩夺目,很是高级。我们小时候,常穿着袜子,在屋里的长廊上玩起溜冰的游戏,惹得妈妈拿着鸡毛撢子,忙着制止我们,怕我们跌跤,也因为洗袜子累人。

进家门后,一边通往客厅,另一边则是两间卧室,外带一间小的书房。卧室里的格局,全然不记得了,只记得那时有张大床,爸妈常在睡前带着我们4个毛头孩子,窝在大床上,唱歌讲故事。冬天,我们兄妹喜欢将冰冷的小脚,搁在父亲的暖烘烘的肚子上取暖。

50年代,环境卫生不甚干净,庭院草丛,屋宇高架地板下,蚊虫特多。夏天里,蚊虫特爱叮咬孩子白嫩嫩、幼咪咪的皮肤,一不小心,手臂上、小腿肚上,甚至大腿上尽是「红豆冰」。洗完澡后,我们4个小孩,一字排开,站在卧室的大床边,轮流让妈妈为我们擦药。遇到已经化脓的苞苞,妈妈用缝衣针戳破脓包,挤出黄色的脓和红红的血,再涂上红药水,撒上白白的消炎粉末。

新房子的浴室,用磁砖砌了一个可以深坐的直立式浴缸,后院加装了烧热水的锅炉。抗战爆发前,父亲被送到日本读书,这一去,整整8年,直到抗战胜利。留日8年,父亲特别喜爱泡澡。寒冷的冬夜,父亲带着我们兄弟,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泡澡,是最幸福的回忆。

忘了浴室和厕所是分开的还是在一块儿,厕所门边墙壁上,挂了一幅小尺寸的水彩画。那幅画,画的是静物,皱褶的桌布上,摆着2颗苹果,花瓶里插著一束鲜花。那幅画是世界知名画家李芳枝阿姨的杰作,李阿姨是妈妈北一女高中的同学,赴法国深造前,特地画了那幅水彩画,送给妈妈当结婚礼物。妈妈说,我很小的时候,坐在小小的痰盂上学着自己排便,排便完毕,不知怎地,就会抬头望着那幅画,大声喊道「鲜花苹果,好囉」。日后,「鲜花苹果,好囉」便成了我们小孩排便完毕的通关密语。

54年,搬离长春路时,那幅鲜花苹果也随行到了通化街,因无处悬挂,收到楼梯下的储藏间,时日久了,芳踪杳然。2022年,妈妈溘然长逝,整理爸妈遗物和家中杂物时,赫然发现,失踪已久的那幅鲜花苹果,就收藏在书柜顶上。

住在长春路时,家里环境颇为优渥。课余,我跟着妈妈北一女的同学、当时在北市商执教的周月坡阿姨学画,大弟和妹妹则跟着长安国校的官老师学小提琴和钢琴。

北市商位于大龙峒,孔庙的对面,周阿姨的画室也在学校旁。上课的日子,我得带着画具,从长春路走到中山北路搭公车,东转西转,转到大龙峒。应该是周阿姨教导有方吧,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五年级,我年年参加全国学生写生比赛,年年优胜,家中奖状,厚厚一叠。转学到东门国校后,在升学主义「荼毒」下,童年的绘画生涯,于焉告终。

大弟和妹妹学琴,妈妈身兼交通大臣和随堂督学,还趁著弟妹上课时,学得一招半式。平日在家,妈妈以身作则,严格督促弟妹练琴,两三年的功夫,尽管妈妈功夫未臻化境,拉琴弹琴,自弹自唱,完全难不倒妈妈。

大弟的小提琴功夫,虽然还不及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的地步,闯荡各类比赛,绰绰有余。印象中,搬迁通化街前,似乎也曾另投名师。大弟后来进入华冈艺校,也在艺校的交响乐团担任小提琴手。当时,华冈艺校与国立艺专齐名,师资杰出,艺校培养的不少音乐家,至今仍活跃在台湾乐坛。

妹妹后来有机会跟随长春国校的徐钦华老师学琴,日后,妹妹也曾有机会请日籍钢琴大师藤田梓,指点琴艺,却因家里经济不允许,没能追随名师。妹妹念北一女和台大时,都担纲学校合唱团伴奏,也借着教授钢琴赚取学费。徐老师已登耄耋,直到现在,妹妹每由美返台时,都会登门探望恩师。2023年,徐老师在加拿大辞世。

除了学画,我还有一项由父亲主持的「晨间课外教学活动」。小学二年级后,父亲严格规定,每日清晨,由他亲自授课,「点阅」教授《幼学琼林》和《论语》,一天背诵一段,次日验收,验收不过,戒尺伺候。父亲授课、验收、惩罚,都在书房里进行。父亲幼时接受私塾教育,授课时,真的是用红墨水笔,逐字「点阅」,翻开当时我念过的「仿线装书」,内页斑斑点点,尽是父亲的墨迹和笔迹。有些时候,父亲前晚应酬,宿醉半醒未醒,次日清晨,父亲依然准时起床授课,父亲身上的酒味混著嘴里的菸臭,至今难忘。

我四、五年级时,兄妹3人同时就读长春国小,是代表学校参加校际作文、演讲、小提琴、钢琴音乐比赛的常胜军。不过,学校师长眼中的好学生、风云人物,未必就能赢得所有同学的好感。记忆中,我和大弟都曾在学校被别班的学生霸凌过。在我幼小心灵上,留下很坏的记忆。不过,父亲要我们发挥阿Q精神,就当他们是乱吠的野狗。我虽不解阿Q精神是什么意思,对他们的霸凌,倒也因而释怀了。

住在长春路的童年,无忧无虑,有着满满的幸福。每周假日,母亲和好友们相约,支开各家的老爷,带着一票小家伙,到阳明山、天母或是植物园郊游、写生和野餐。不郊游时,父亲出马,带着我们兄妹和三弟,或远征福隆海水浴场,或是到西门町的中国大戏院、万国大戏院看电影。有一回,父亲带着我们,才走到南京东路、吉林路口的公车站,路口新开张不久的第一大饭店,祝融到访,熊熊烈火夹着黑烟,滚滚而上,把我们吓坏了。

住长春路时,我们小孩有个伤风感冒、或是要打预防针,妈妈都会带我们走到南京西路、美而廉西餐厅再往下走几步的黄小儿科挂号看诊。医生伯伯很凶,看诊时,我们都乖乖的,不敢调皮。看诊完毕,如果病情轻微,妈妈会带我们走到圆环边上的赤峰街喝碗红豆汤或花生汤。甜甜浓浓的红豆汤和花生汤,祛除了吃药的苦味儿。

除了喝红豆汤、花生汤,爸妈也常带我们到圆环逛夜市、看电影。记忆中,圆环那时有2家戏院,日新国校旁、首轮的远东戏院,和放映二轮电影的中央戏院。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主演的「乱世佳人」,是在远东戏院看的。看完电影,不解人事的我,认定费雯丽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。美丽的费雯丽勾起了我阅读原著「飘」的浓厚兴趣,不多时,我便看完厚厚一本、中文翻译的「飘」,似懂非懂。

中央戏院看的电影,印象最深的,一是李行导演的《婉君表妹》,一是凌波和乐蒂主演的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。2部电影看完后不久,我就转学到东门国小了。就在那时,梁兄哥的黄梅调「疯」靡全台,收音机里点唱的听众,络绎不绝,尽管父母严禁我们收听靡靡之音,耳濡目染,我居然也能哼上几段《远山含笑》呢。

民国54年,9月1号,新学期开始,我和弟妹转学到东门国校,一个多月后全家迁居到通化街,无忧无虑的童年,戛然结束,等着我的,是晦涩烦恼的青少年岁月。

举家搬迁通化街后,不知是属于父权主义者的愧疚,还是试图东山再起的雄心依旧,好长一段时间里,父亲老喜欢在日历纸背后,画著各式房屋的草图。我问父亲「画这干嘛」父亲有些腼腆又充满著憧憬对我说「爸爸有钱后,再买一栋大房子,等你们结婚后,全家可以住在一块儿」。尽管在日本接受过高等教育,少小离家的父亲,思想还是很传统,老念著全家族都住在一块儿。

父亲的豪宅梦,终究没能实现。年岁渐长,午夜梦回,除了经常梦到回到通化街的老家外,也时常梦到自个儿返老还童,穿着制服,走过松江路,沿着长春路,回到了老家。老家前面的大马路上,画上了停车格,我推开老家的大门,2株大王椰依然在风中摇曳著,草坪碧绿,茶花怒放,桂花飘香,儿时居住的日式房屋,梦里却幻化成一栋5层楼的电梯大厦。

父亲的豪宅梦,到底还是反射到我的潜意识里了。

本文取自《台北旧事──一个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记忆》专书

本专栏与财团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会合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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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始新闻来源 【抢救迁台历史记忆库-3】追忆在长春路生活的日子 台湾邮报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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